张抗抗散文《雾天目》(精选10篇)

张抗抗散文《雾天目》

       张抗抗散文《雾天目》

       【作家简介】张抗抗,当代女作家。浙江杭州人,1950年生。1963年考入杭州市一中,1969年中学毕业后到黑龙江国营农场劳动八年,当过农工、砖厂工人、通讯员、报道员、创作员等。1977年到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班学习一年,1979年调到黑龙江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1972年发表了短篇小说《灯》,1975年出版了长篇小说《分界线》。反映黑龙江农场知识青年的生活。她还写了中篇童话《翔儿和他的氢球》和散文集《橄榄》,出版了长篇小说《隐形伴侣》。作品中《夏》获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淡淡的晨雾》获小说奖。其中,《城市的标识》被选入小学教材。

       雾天目

       张抗抗

       去西天目,是心里积存已久的一个念想。不是为观光,是为了那些大树。

       几十年里,只要说到树,天目山就从父亲的眼神里巍然升起,像一次骤然发生的地壳运动。稀疏的白发在那一刻变成了茂密的森林,落满了雪。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壮观的大树。他一遍遍说。假如你没去过天目山,根本不明白什么叫树。

       其实不全是为了树。我知道。是为了一个人,一个已经逝去半个世纪的人。

       几十年来,若是提起他的名字,母亲的眼神就会倏然暗淡下去,像被海潮淹没的沙滩。她喃喃地说,我要和你一起去。

       去西天目,就这样变成一种夙愿和仪式,无论为了树还是为了人。

       只是,我没有想到,登天目那一日,会遇上那样一场弥天大雾。

       冬尽了,山下的树一天天窜芽泛青,漾出了些许春意。而眼前的天目山,已满眼都是绿,那是一种墨汁般深潭样的绿色,把所有草叶的嫩绿都覆盖了。

       车从盘山公路上掠过那个叫南庵的拐角时,我感觉到紧挨着我的母亲,身子突然颤栗了一下。在牙齿轻微的磕碰声中,我分明听见了那一声尖锐的枪响。

       雾气就在那会儿,悄悄地从四面弥漫上来。

       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呼啸而过,远山近树忽而望不见了。山中古老的'禅源寺,隐匿在苍白的雾气里。下车寻路,林间的青石板小径如雨泼过,湿漉漉地腻滑,人悬浮在白茫茫的云层里,每一步都像要迈入万丈深渊。

       母亲默默走在前面,像一个悠荡的幽灵。白色的纱幕被她的脚步豁开一个缺口,影子穿过去,纱帘瞬间又闭合了。

       在那深不可测的绿巷中,我隐约看见了一排排巨大的树杆,昂然立于路旁,几乎同我迎头相撞。

       它们竟是那样地粗壮,每一棵都须几人合围,才能将它抱在怀里;它们竟是那样地高大,浓密的云雾遮去了树梢,树尖伸到望不见天顶的空中去了;最令人惊叹的是树干之直,刀削般笔挺,像一根根气度轩昂的罗马石柱,支撑着绿屋的穹顶。褐色的树皮一片片如鳄鱼的鳞甲,已被千年的风霜锤磨成坚韧的岩石。

       他究竟倒在哪一棵树下了呢?鲜血从他年轻的胸膛里流淌下来的时候,他或许就靠在了那棵大树的树干上。他依托了大树,所以他牺牲的那一刻仍像树一样站立。

       那个无风无雨的春日,那些被父亲无数次赞颂和崇仰的天目山大树,就这样从漫山飘忽的浓雾中,和那个叫贾起的故人一起,若隐若现地走来。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只听见他脚上沉重的铁链,像伐木人锐利的锯,一声声从森林尽头传来。

       我不知道他在匆匆离去前,是否还有心情观赏这些西天目的稀世大树。57年前的树叶早已零落成泥,但我清晰地看见他灼热的目光仍在枝条上缠绕。还有他抚摸着树杆留下的温暖掌印,那手纹一寸寸已嵌入老树的树皮,与树合为一体。莫非他也生性爱树,才舍弃了故乡青岛温暖的海滩,将西天目作了自己永久的栖息地?

       九里亭、七里亭、五里亭……几十里山路,不是在走,是在仰望,始终是扬着脸,瞻仰那些永远的树。当那一排枪声在冰冷的山谷里响起的时候,惟有这些树,是沉默的目击者。他年轻的生命终止在27岁那个年纪,大树却已千年。

       母亲仍然独自走在前面,75岁的高龄,脚步依旧矫健有力。从上山那一刻起,她的双目就被山峦雾气染得湿润。林深处不知名的鸟鸣啁啾,声声如歌,让人想起遥远的青春季节。一群女生欢笑着从禅源寺的临时课堂上跑出来,手拉手围着寺前的老银杏树,雄壮的抗日军歌惊飞了树上的小鸟……待她几年后重回西天目,却是被押解着,一步步踩着前头他沉稳的脚印,直到今日,她一抬眼仍能看见他坦然的目光,如阳光下流淌的山涧小溪,从石缝里透出乌亮的光泽。

       母亲站住了,站在一棵巨大的柳杉树下。树身奇粗,3人合抱仅围半圈。奇怪的是那树皮已被剥得精光,露出枯涩的树干,瘢痕累累,深藏的皱褶中写满沧桑。枝条上没有一片绿叶,惟有躯干依然屹立,像一尊古老的石像。

       在我的惊叹中,母亲轻声说,这就是真正的大树王。但它死了。是被游人剥树皮做药,活活弄死的。50多年前,我曾见过它活着的样子,树冠就像一把巨大的伞,整个开山老殿都被它遮住了。

       雾越发地浓了,下山的路还长。雾气如雨,洇湿了母亲的头发。我挽起她走,身前身后都是大树黑黝黝的剪影。父亲说,近年来他们已是2:张抗抗经典散文

       从天山下来,已是傍晚时分,阳光依然炽烈,亮得晃眼。从很远的地方就望见了那一大片向日葵海洋,像是天边扑腾着一群金色羽毛的大鸟。

       车渐渐驶近,你喜欢你兴奋,大家都想起了梵高,朋友说停车照相吧,这么美丽这么灿烂的向日葵,我们也该作一回向阳花儿了。

       秘密就是在那一刻被突然揭开的。

       太阳西下,阳光已在公路的西侧停留了整整一个下午,它给了那一大片向日葵足够的时间改换方向,如果向日葵确实有围着太阳旋转的天性,应该是完全来得及付诸行动的。

       然而,那一大片向日葵花,却依然无动于衷,纹丝不动,固执地颔首朝东,只将一圈圈绿色的蒂盘对着西斜的太阳。它的姿势同上午相比,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它甚至没有一丁点儿想要跟着阳光旋转的那种意思,一株株粗壮的葵下笔挺地伫立着,用那个沉甸甸的花盘后脑勺,拒绝了阳光的亲吻。

       夕阳逼近,金黄色的花瓣背面被阳光照得通体透亮,发出纯金般的光泽。像是无数面迎风招展的小黄旗,将那整片向日葵地的上空都辉映出一片升腾的金光。

       它宁可迎着风,也不愿迎着阳光么?

       呵,这是片背对着太阳的向日葵。

       你在那片向日葵林子里久久徘徊,你抚摸它丝绢般柔润的花瓣,你摇晃它毛绒绒青绿色的枝干,你抑望枝头上那饱满的褐黄色果盘,你围着它不停地转圈,揉着眼一遍又一遍地望着太阳,生怕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那众所周知的向阳花儿,莫非竟是一个弥天大谎么?

       究竟是天下的向日葵,根本从来就没有围着太阳旋转的习性,还是这天山脚下的向日葵,忽然改变了它的遗传基因,成为一个叛逆的例外?

       或许是阳光的亮度和吸引力不够么?可在阳光下你明明睁不开眼。

       难道是土地贫瘠使得它心有余而力不足么?可它们一棵棵都健壮如树。

       也许是那些成熟的向日葵种籽太沉重了,它的花盘,也即脑子里装了太多的东西,它们就不愿再盲从了么?可它们似乎还年轻,新鲜活泼的花瓣一朵朵一片片抖擞着,正轻轻松松地翘首顾盼,那么欣欣向荣,快快活活的样子。它们背对着太阳的时候,仍是高傲地扬着脑袋,没有丝毫谄媚的谦卑。

       那么,它们一定是一些从异域引进的特殊品种,被天山的雪水滋养,变成了向日葵种群中的异类?可当你咀嚼那些并无异味的香喷喷的葵花籽,你还能区分它们么?

       你无法向它诉说你的惊奇,你茫然你沉吟,你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你胡乱猜测:也许以往所见那些一株单立的向日葵,它需要竭力迎合阳光,来驱赶孤独,权作它的伙伴或是信仰:那么若是一群向日葵呢?当它们形成了向日葵群体之时,便互相手拉着手,一齐勇敢地抬起头来了。

       它们是一个不再低头的集体。当你再次凝视它们的时候,你发现那偌大一片向日葵林子的边边角角,竟然没有一株,哪怕是一株瘦弱或是低矮的向日葵,悄悄地迎着阳光凑上脸去。它们始终保持这样挺拔的站姿,一直到明天太阳再度升起,一直到它们的帽檐纷纷干枯飘落,一直到最后被镰刀砍倒。

       当它们的后脑勺终于沉重坠地,那是花盘里的种籽真正熟透的日子。

       然而你却不得不也背对着它们,在夕阳里重新上路。

       天山脚下那一大片背对着太阳的向日葵,就这样逆着光亮,在你的影册里留下了一株株直立而模糊的背影。

篇3:张抗抗经典散文

       孩子说,我每天都有很多搞不懂的问题,希望从父母那里得到解答。可惜,父母要么是根本没时间来耐心听我的想法,(他们忙于工作、或者忙于家务。还有各种应酬。就算有了一点时间,他们也需要休闲,比如打麻将、看电视什么的......)要么就是根本回答不出。他们常常敷衍了事,总想稀里糊涂把我们的问题快点打发掉。有时候他们干脆就说不知道。他果不知道,我们去问谁呢?一次不知道、两次不知道,4:天目揽胜散文

       天目揽胜散文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样的气势和和境界总是倍儿吸引人的。此番游天目山,当我站岔路口――由此登仙人顶,那个指示牌前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就选择了登顶。同行还有三人,二个年轻女士,一个是早过花甲之年的刘老师。

       仙人顶,又称金仙顶、天柱峰,是西天目山最高峰,海拔1506米。看介绍,登顶远眺,时而云雾茫茫,银涛滚衮,如置身大海之上;时而云消雾散,山麓、田垅、房屋、河流、道路历历在目,恍如桃源胜景。晴空万里之时,目力所及,钱江如带,西湖如镜,秀丽黄山也隐隐可见。顶上还有天池、天柱峰等景观。

       沿着浓荫遮日的小径缓缓上行,一路溪水叮咚,一路鸟鸣灌耳。置身于大自然的怀抱中,感觉又诗意又惬意。但这样的感觉没持续多久,在转过一个山道时,天目山就默默展露出它的狰狞。原先规则可以随意漫步的石阶不见了,上山的道路由石阶变成了石块,许多地方可谓是犬牙交错,每一脚踩上去都得事先看准了落脚点。山道也是越见陡峭,上行不多几步就得大口喘气。

       山上很静,偶尔传来几声布谷的鸣叫,路边的杜鹃和不知名的野花开得甚是热闹,但力不从心的我已无观赏的精气神了。看看时间,已经在山道上跋涉了40分钟了。身陷在密密的浓荫中,翘首不见山顶,望前方,狭窄的'山道蜿蜒而上,还是默默无尽头,让筋疲力尽的我看不到希望。看身边,二位年青女士也是大口喘气。到是年过花甲的刘老师依然是兴致勃勃精神抖擞,走在头里,还不时回过头来给我们打气。

       终于抵达了罗盘松景点,登顶大约还有一半的距离。在罗盘松边坐下喘喘气。只见虬劲的松树在悬崖边冲天而立,挺拔粗壮,气势非凡。听人说,树有多高根就有多长,只见平台上盘根错节裸露着苍劲的树根。根深才能叶茂,就是这些默默的树根支撑起罗盘松那傲世独立的身姿。同理,支撑起一个人也需要内涵和根基,“腹有诗书气自华”,一个人的气质和素养也应该如罗盘松那般是自然天生的流露,毫无做作和矫柔之味。

       稍事修整,又开始了艰难的跋涉。山道越见蜿蜒也更见陡峭,每前行一步都需要做一次深呼吸。心底萌生退却之意。看到前边仍然执着的刘老师,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一篇电视散文,藏民转山。面对海拔6500多米的冈底斯山主峰,藏民在冰天雪地中三步一叩拜,坚韧地向山顶前行。支持他们的就是一种信念,一种对神山的坚定的信仰。他们用身体丈量着雪山,也丈量着他们的灵魂。和他们相比,我眼前的仙人顶就可谓微不足道了。

       终于登顶了。由于天气的原因,能见度很差,只见云雾茫茫。钱江如带,西湖如镜,云蒸霞蔚的美景影踪全无。但我没有后悔,重要的是我战胜了自己,我凭意志和毅力登上了天目极顶。人不是每一次都能战胜自己的。在仙人顶迎风伫立,我体味到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那种气势和意境。于我已经满足了。

篇5:张抗抗散文读后感

       读到作家张抗抗的《情爱画廊》,完全出于偶然,却是近两年读得最细的一本当代小说。

       有了读《长恨歌》《尘埃落定》《兄弟》等等名作的前车之鉴,阅读本书时,我一直在提醒自己,可别要求太高,毕竟咱还是初级阶段。

       可读完全书,禁不着怒从心头起:作家们,你们是在比一比,谁能把小说写得更糟吗?

       《情爱画廊》创作于九十年代中期,由《布老虎从书》出版面市。众所周知,布老虎丛书是新时期以来,商业操作影响最大的一套丛书,叫好又叫座,影响力、市场效益双丰收。

       九十年代初,所谓的“新写实主义”喧嚣尘上,其实是大动荡之后,部分作家心灵迷茫、价值观失衡、精神虚无的表现,他们怀疑爱情,怀疑美,怀疑崇高,怀疑一切让人类超出动物、让人性变得更美好的东西。于是作品里只剩下琐屑的“写实”,只剩下什么也不信的绝望。刘震云的一个小说“名篇”很合适指称这种精神状态:《一地鸡毛》。

       这样的背景下,张抗抗在《情爱画廊》中用审美的眼光来写性爱,却也非常难得,值得一赞。

       但难得并不能拥有对批评的豁免权。张抗抗对《情爱画廊》似乎很有信心,她称这部作品:“表达了一部分知识分子、一部分白领阶层、一部分艺术家,还有一部分向往崇高生活的普通人,心灵深处的爱情理想。…………文学作品若是在‘梦’的语境中来表现爱与美,会发现并拓展读者潜在的心理和审美需求。”

       可惜,作家的思想视野、精神深度决定了作品的实质。《情爱画廊》最致命的缺陷恰恰是太世俗太委琐太空洞——仿佛一只漂亮的苏绣枕头,剥掉华丽的外壳,令人难堪的看到一堆肮脏、发霉的稻草。

       这种委琐、空洞,即体现了的精神实质,也部分再现了一个时代的主流精神氛围——那就是没有精神;精神缺失,灵魂死灭!

篇6:张抗抗散文读后感

       品读了好几番,张抗抗的散文很有韵味,应该说好的散文都是耐人寻味的。不单单是语言的清新自然,而且灵动的文字和富有内涵的内容也深深地打动了我。《同里之思》可以列为游记,写景记事之说。这是一篇有思想的游客展示给我们的一幅富有意境的画卷,也是一位有思想的带给我们的一篇有思想的文章。

       江南,烟雨迷离,夕阳斜晖,亭台楼榭,山清水秀,是雨巷里一位撑着油纸伞穿着旗袍的妙龄少女,让人忘乎所以;同里,小桥流水,人家宅院,园林小筑,贴水近湖,朴素大方,古色古香,是一把被泼墨后沉寂良久的纸扇,让人神往。话是没错,但这更多的.只是抱着一种欣赏的态度,没有思考的心情,看到的更多的也只是风景,少了些感性与理性相融的魅力。所以,要学会做一名有思想的游客,其实有时只是简单的开动一下小脑子,带着思考。

       就像是一首写景的诗,语言总是美的,可能是华丽的,可能是素雅的,可能是田园里的惬意,可能是山野里的悠然…… 但它终究只是简简单单的在做着自然忠实的记录者,仅此而已。换句话说,这风景不过空壳一具,虚有其表,说“一切景语皆情语”,那也是要有内涵,要合时宜,毕竟有情才能有感而发,才能有自己的感情融入在自己的作品中,那是思想自然的流露。好的作品有情有景,不是要刻意去修饰的,也只是多了一份思考,悄然为作品增色不少,让作品更有看头,更深刻。所以游客也要有思想,思想是风景的骨头,有思想的游客欣赏到的风景因着思想而变得更美,更动人。当然,收获也更多。

       更何况,这是江南的姿态,就更要带着思考来研读,品味。江南,鱼米之乡,历史典故无数,关于江南的诗词歌赋更不可数。皇甫松曾叹:“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东坡也曾望:“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所以,思考是为了更加深入地了解江南这方水土。江南同里的退思园,张抗抗要感慨:为什么人总要待“退”时才能思过呢?的确,你可能也有着般的疑惑,如果能在“进”时小心谨慎那路不就走得更加稳当了?可是你却没能像她那样在旅行中可以有这样的感慨。因为你不懂得主动思考。

       张抗抗的一篇《同里之思》,让我领悟到很多。我也充当了一次游客,跟随她在美丽的同里转了一圈,那些桥,那些水,那些园子,那些人和事,看在眼里。带着思考,带着问号,收获些什么。

篇7:张抗抗散文《橄榄》

       张抗抗散文《橄榄》

       冬天从这里夺去的,新春会交还给你。

       ——海涅

       那一片密集的橄榄树林,停立在黄褐色的山坡上,树梢上似乎挂着几片低低的灰色浮云。虽值冬令,树叶儿仍是青苍葱郁。然而在那油绿的叶片背后,秋天的缀满了枝头的尖尖的小果,却早已被采摘得一干二净,连一颗也不曾剩下么?我愿走遍这橄榄林来找到它们。......可是,我知道,我是再也不可能找到他了。因为‘我没有看见过他的脸,也没有听见过他的声音,我只听见过他轻蹑的足音,从我房前上走过’。我到哪儿去录觅他呢?实在我连他的模样也记不得了啊。在我纷繁的记忆中,他很像崇山峻岭中的一条小溪流,隐没在遮天蔽日的林木深处,只在偶尔的一瞥中,能看见溪水的闪烁,却找不到它的来源,也寻不见它的去路。有时候,他好像在我的生活中永远地消失了。可是,在那意想不到的记忆的瞬息闪电中,他又清清楚楚地站在我的面前。想要忘掉他是不可能的。尽管至今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徘徊在这一片生机勃勃的林中,于是,那多年前尝过的橄榄——一小的、生脆的青果,那甜津津的苦味,又从嘴边汩汩地流进了心底。......

       “给!”他的一只大手掌摊开在我的面前,手掌上似乎滚动着什么。我不想看,我正在伤心地哭泣。没完没了地抽动着肩膀,泪失儿沾湿了胸口的红领巾,又掉落到化妆室的地板上。

       “给!”他重复说,一只手颇有耐心地伸在那里。我不想理他,我又不认识他,大概是业余广播剧团新来的学员。他也想和大伙儿一起来嘲笑我么?我今天上台朗诵诗时,就算念错了几个地方,能怪我吗?导演昨天才给我的诗稿。我继续哭着,似乎要让全团的人都知道我的委屈。......

       “哎哟,小姑娘,你的眼泪是咸的,我的果子是苦的,可你的眼泪不会变甜哩。......”

       他说什么?嗓音像低沉的巴松。

       我抬起头来,面前是一个细高个的男青年,穿一件洗得发白拉链衫。他的手掌上有几颗绿色的、椭圆形的小果。

       “生橄榄?”我摇摇头,它太苦啦。......

       “苦,是吗?”他耸了耸肩膀,叹了口气。“大人们都不喜欢苦的东西,小姑娘也不喜欢。......可是,苦和甜难道是可以截然分开的吗?你吃橄榄,好像苦,一会儿就变甜了,它会变,懂吗?”

       我啧啧舌头,好像上头流过了一丝丝的味道。我不情愿地把橄榄塞进嘴里去,多奇怪呀,它真的会变哩,它比眼泪的涩味好多了。我为什么要哭?多没出息。下次演出,我不也会变出一首顶漂亮的诗来么?我嚼着果,瞧着他,破涕笑了起来,他也笑了,像一个温和的大哥哥。

       演出结束了,汽车送我们到电台门口。电台离我家两站路,每次我都自己走回去。

       “不害怕吗?小姑娘。”他跳下车,朝我走过来。

       “怎么不害怕呢?今天太晚,都十点多钟了。”

       “我正好和你同路!”他说。

       我在他旁边蹦蹦跳跳地走着,哼着歌,已经忘记了几小时前的不快,那橄榄真好。可他这会儿为什么变得这么严肃了呢?

       “你的诗一共十六行,念错了三个字,漏掉了一句。”他说。

       我吐吐舌头。

       “教室的室,应念shi,不是shi,蜘蛛的蜘,应念zhi,不是zi,南方人总是zi、si不分的。”

       “shi——shi,室。”我愁眉苦脸地念道。

       “怎么能把所有的字都记住呢?”

       “查字典呀,一个一个地查。”他的口气好像在大提琴的弦上用了加倍的力气。

       我不作声了,冬夜的风,钻进我的纱巾里,我弯腰去拣路灯下的一片梧桐叶,像一片透明的细网,边上缀着珍珠的梧桐籽儿。......

       “不过,你朗诵时感情是真挚的`。我喜欢这个。”他补充说。

       梧桐叶随风飘落了,像一只弯弯的小船,要去远航。梧桐籽留在我的手里。

       冬天从这里夺去,新春会交还给你——

       他低低地念起诗来。庄严得像童话中的王子。他的诗像一首委婉而优美的大提琴奏鸣曲,从我的心上缓缓流过了。那旋律,仿佛要把我整个儿包围起来。寂静的马路上,好像寒冷的冬天过去了,蝴蝶在待心公署的绿草地上翩翩起舞......

       “海涅,知道海涅吗?这是海涅的诗。”

       我点点头。呵,莫非他也想当海涅那样的诗人吗?

       “你长大干什么呢?”他突然问。

       “考重点中学呀,再考重点大学。”我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当然不敢告诉他,我如何崇拜一个当时最出名的女作家。

       “和我一样,我也想考最好的大学。可是总考不上。”他笑了笑“不过不要紧,会考上的,明年就会考上。到时候我请你吃糖、巧克力,好不好?考不上也没关系,就像生橄榄,有人觉着是苦,有人却以为是甜。苦和甜,人和人的感觉还不一样哩。......”

       那天晚上,我还来不及把他的话很好地想一想,就看见了爸爸妈妈在小巷口的路灯下朝我走来。他们来接我了。我欢喜地扑上去,忘记了和他说再见。下一个星期六,再一个星期六,他照例对我说:“走吧,咱们同路。”我们照例在马路上念诗。......他像每次那样,纠正我的发音,不知不觉就走到我家那条小巷,爸爸妈妈又在那儿等我。我总是迫不及待地跑上去,即刻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回到家里,才想起来没有同他说再见。他好像并不生气,下一次,他仍然送我。他每次对我说的话,总和别人不一样。可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呢?他叫什么名字?那时好像还没有懂得大人们交朋友的习惯,我总没有想起来问他。

       过了很久,又是一个星期六,没有我的节目,我在电台大楼的走廊里闲逛,忽然听见从一个空屋子里传出叮咚的钢琴声,是我最喜欢的儿童歌曲《是谁吹起金唢呐》,我推门一看,竟然是他在弹,弹得那么专心。我悄悄溜进去,站在一边听着,听着听着,我也跟着唱起来:“李花像云朵呀,桃花像初霞,牵牛花爬上了小篱笆。......”

       外面街上走过几个青年,把脸贴着玻璃看了一会,怪声怪气地唱道:“哎哟——妹妹唱歌郎弹琴,......”

       那一曲正好终了,他呆呆地看着我,很快站起身,“砰”地合上琴盖,走了出去。那琴健还在跳跃着,欢乐的曲子在地毯上飞舞,一会儿便消失在那关闭的琴盖里,无声无息,只留下我一个人,莫名其妙,惶惑不安地站在那里。

       晚上出来,他不再送我了。那琴盖“砰”的一声响,好像把我们之间的一切什么打断了。我难过了好几天。好在不久功课紧张了,准备升学考试,我一连好几个星期没去电台,也就把这件事忘了,升学考试以后,我又生了病,一直到八月中旬拿到录取通知单,我才欢天喜地地出现星期六的播音室门口。

       我的眼睛在急切地转动,搜寻着他。我要告诉他,我考上了全市最好的中学。而他呢?还在生我的气吗?他考上最好的大学没有呢?他说他要考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他没在这儿,一定是考取了,去北京了,他说过要请我吃巧克力的呀。

       “考上了吗?考上哪儿了?”大伙七嘴八舌地问我。

       “一中,重点学校。”我心不在焉地答道。

       “给你”突然一双白皙的手,递过来一包东西。

       “你的哥哥走啦。”有人同我开着玩笑“这是他留给你的糖。”

       “他,他去北京了吗?”我快活得喘不过气来。

       “去新疆建设兵团了。......又没考上。......一连三年,文学、外语、口试、小品都是8:张抗抗散文《鹦鹉流浪汉》

       【简介】张抗抗,当代女作家。浙江杭州人,1950年生。1963年考入杭州市一中,1969年中学毕业后到黑龙江国营农场劳动八年,当过农工、砖厂工人、通讯员、报道员、创作员等。1977年到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班学习一年,1979年调到黑龙江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1972年发表了短篇小说《灯》,1975年出版了长篇小说《分界线》。反映黑龙江农场知识青年的生活。她还写了中篇童话《翔儿和他的氢球》和散文集《橄榄》,出版了长篇小说《隐形伴侣》。作品中《夏》获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淡淡的晨雾》获小说奖。其中,《城市的标识》被选入小学教材。

篇9:张抗抗散文《鹦鹉流浪汉》

       张抗抗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室内的暖气烧得很热,我开了阳台的门透气。过了一会儿,我想去把门关上。就在我把门往回带的那会儿,我的手碰到了一个软沓沓的东西,把我吓了一大跳。那东西黑乎乎凉飕飕的,就蹲在外面的窗台上,不停地颤抖。看仔细了,却是一只小鸟,好像是冻僵了的样子。牡壮胆伸出手一把抓住它,它温顺乖巧地绝无反抗之意。

       用掌托着,举在灯下,才看清是一只绿颈黄翅的虎皮鹦鹉,身子小小的.,半死不活地耷拉着脑袋,微微有一丝气息。两只脚爪,一个只剩下两枚脚趾,另一个,一枚爪子也没有,只留一坨光秃秃的脚掌,立在桌上,站都站不稳。

       不知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在这样一个北风呼啸的黑夜里,它必是已经精疲力竭了,为着寻找一个温暖的栖息地。它居然能在黑暗中用最后一点气力,奔向一个透出热气的门缝,可见它是一只生存力顽强的鹦鹉。假如我没有在入睡前发现它,天亮时也许它已变成一只鹦鹉的“标本”了。

       当然,义不容辞,我承担起动物保护协会的职责。急忙找出一只买鸡蛋用的折叠式铁丝筐,暂且充当鸟笼。小心地放它进去。家里有现成的小米和酒盅,再摆上一杯清水。它睁了眼,似乎慢慢暖和过来。迟迟疑疑地愣了一会儿,竟然就挣扎着抬起脖子来吃米。犹豫着吃下去一粒,然后啄得飞快,一下一下地再也不停。盅里的小米像散金一般飞溅,一会儿便空了,又添满,却很快地浅下去。

       这小家伙实在是饿坏了。怎么饿成了这个吃相,像个饿死鬼,我说。

       阳台没有封闭,只好先把“鸟笼子”挂在厨房里。垫上接鸟粪的纸板,拴上仿树枝的竹筷,系好米盅和水杯,为收留这位气息奄奄的入侵者,很忙活了一阵。既是捡来的鸟,不养白不养。

       第二天一大清早便被它喳喳的叫声吵醒。起来看它,一夜之间,竟然“鸟”枪换“炮”,在笼子里上蹿下跳的,很是欢实。米盅早已空空见底,水杯也碰翻一佣。

       它竭力想要蹦到那根横着的筷子上去,无奈脚无利爪,笼壁攀缘无着,三番五次地跌下来,仍然是锲而不舍。如此折腾多时,终于瞅准一个空子连爬带跳地登上了那根横杆,摇摇晃晃地站住了,很风光地高扬起绿叶般的小脑袋四下观望,一派轩昂气度。

       又喂它米和水。它扑过来,吃得贪婪而疯狂,犹如风卷残云,顷刻间一扫而光。

       如此持续地大吃大喝了,几日,它变得身子浑圆,羽毛锃亮。常用那两根脚趾,金鸡独立,牢牢地攀在筷子上,走钢丝一般小眼睛警觉而锐利地洞察四方。叫声一日比一日地高亢嘹亮,然音律音调全无,一片聒噪之声而已,它却自我感觉极佳,傲慢得像只老鹰。

       吃也容忍了,叫也容忍了。想着外面世界的无奈,只希望它从此在我的笼子里安分守己。

       却不,它明显地烦躁不安,几乎一刻不停地在笼子里跳上跳下,尖尖的小嘴急促而猛烈地啄着笼边的钢丝以及笼子里一切可以啄出响声的东西,试图诉说它某种未竟的愿望。胸脯上白色的细绒毛,一片片飘落下来,在空气里浮荡着,如同一份份难以阐释的宣言或是传单。有时它就在笼子里长时间地兜着圈圈,像是一只失控的钟表。

       我说,它一定是要下蛋了。母鸡要抱窝时就是这个样子。

       丈夫发笑说,你还不知道它中男是女呢,就下蛋?依我看,它是需要个伴儿。这很容易理解对吧?

       然而未等我们去花鸟市场为它寻觅配偶并买一只真正的笼子,了,风云突变。

       那一天阳光灿烂,是个难得暖和的冬日。它在厨房里尖声怪叫,闹得不亦乐乎。

       丈夫被它吵得坐不住,说一定是想晒晒太阳了,它本来就是天上树上的东西。

       就把笼子挂在阳台的钩子上。阳光洒在它翠绿的羽毛上,它昂起小脑袋仰望着蓝天,忽然停止了连日不断的哀鸣,变得非常非常安静,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温柔的光泽。

       如果那时我能敏感到,在它这短暂的宁静中,实际上正酝酿着一个蓄谋已久的越狱计划;一个天赐的逃跑机会正在临近——我会加固那只笼子吗?我不知道。

       那天.就在中午时分,我偶然走近阳台,一抬头,发现它已撞开了笼子顶端的盖板,身子悬在笼子的出口,正挣扎着想从笼子里拱出来。我叫一声不好,忙拉开门冲到阳台上去——却已晚了一步。就在我接近笼子的那一刻,它猛地钻出了笼子,拼命地扇动着翅膀,嘟的一声,像粒子弹似的,往天空射去。

       它走得义无反顾,连头也不回,顷刻间就没了影儿。

       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对它喊一声:你就不能再等一等吗?这种偶尔暖和的日子其实并不是春天。冬季还没有过去,你会冻死在外面的啊……只剩下那只空荡荡的铁笼子,在钩子上晃来晃去。

       我们曾经拥有过半个月之久的虎皮鹦鹉,就这样,来了,又走了。带着它伤残的脚爪,和它一次又上次的逃跑的经验,重又返回了它的流浪生涯。

       人说鹦鹉实际上一辈子都在不断地设法逃走。即使有伴,它们也仍然会放弃小窝,一前一后地仓皇出逃,开始一种渺茫的寻找。它们在风霜雨雪中被击败被摧残,却仍然固守着无望的期待。有时,它们其实只不过是从一只笼子逃向了另一只笼子而已。但对于自由的冀盼,使得它们永远生活在背叛之中。既背叛笼子。也背叛蓝天。

       都以为鹦鹉是一种已被驯养的家鸟,惯性思维使我们走人误区。然而世上还有一种不会学音却一心只想挣脱羁绊的鹦鹉。可惜我是在鹦鹉逃离之后,才懂得鹦鹉的执迷。

       废弃的笼子在风中摇晃着。我不知它如今在哪里?也许它早已被冻死在野外了。

       但重要的是,它宁可被冻死,也不愿囚于一室一檐之下。于是,寻找和回归自然,就成为它一生中不断重复的主题。

0:张抗抗散文《大江逆行》

       张抗抗散文《大江逆行》

       墨迹

       一条墨迹斑斑的大江,从天边来,到天边去。

       岸是白色,水是黑色;岸是绿色,水是黑色;岸是金色,水是黑色;它一路走,一路用自己碾磨的墨汁,写着墨迹斑斑的历史。

       它的父亲是灰色的山岩,它的母亲是褐色的泥土;灰与褐调成了黑色。它从上游峻峭的石砬子下来。

       它的父亲是高高天上金红的太阳,它的母亲是茫茫旷野上蓝莹莹的冰雪。太阳拥抱了冰雪,橙与蓝生成了黄色。它从上游坦荡的雪原上来。

       它的父亲是猎人红红的篝火,它的母亲是山谷中绿色的帐篷。篝火照亮山谷的时候,人们发现了它。它从上游密密的森林中来。

       它撞开石砬子、穿越雪原、绕过森林——它自由自在地兜着圈子。在江叉里留下一个个迷人的崴子与小岛。几千年几百年来它以这弯弯曲曲的江道显示自己的风采,得到过多少夸赞和誉美。

       如今若是有人坐船从那灌木葳蕤的江湾里西行,望望天,望望水,便迷惑起来——太阳怎么落到身后了?这是往哪儿?

       它便咯咯地乐,咬牙切齿地乐——记住了这是条无可奈何的回头路。你必须走主航道,小岛在主航道我侧;你不想同太阳捉迷藏,就白白地将那小岛拱手相让了。

       除了那时常迷失方向的太阳,还有那些钉在它身上的红红白白的浮标,还有巡逻艇、嘹望塔……总使它感觉到被肢解、被分割的耻辱。都说水是无法切分的,可它就摆脱不了那种被剖开后,又重新拼接起来的羞愧。好像它是一双鞋、一副手套,走同一条路、为同一个人,似乎是一个整体,却明明又貌合神离。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汲取它的江水灌溉土地的人,那些造了船让它推着走的人,那些隔江相望嬉戏游泳的人,变得这样互相仇恨?它总为这仇恨觉得隐隐的不安——因为他们似乎因争夺它而仇恨,仇恨中又似乎对它爱得越发痴迷,把它爱成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孤独寂寞的江,一条没有电站大坝江桥水运的无能的江,一条连太阳都经常站错位置的混混沌沌的大江。

       它好悲哀。

       于是它常常闭上眼睛。它的眼前黑黑。人们看它也黑黑。

       于是它常常沉默,缩在它的冰雪母亲怀里,戴上它儿时的小白帽静静怀想,怀想那个没有巡逻艇的远古年代和父亲的石砬子。

       它实在憋闷得太久时,便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粗鲁地将母亲白色的庇护砸得粉碎。它承受不了自己的愤怒,便露出尖尖的牙齿咬噬江岸,将自己撕成冰雹和雪片,炸裂成巨大的冰排——那冰块在阳光下竟也透明得发黑,如凝结的血液,缓缓东移。

       每年春天,它总要这样爆炸一次、毁灭一次,又复生一次。

       它墨迹斑斑地写下自己的欢愉和痛楚。从天边来,到天边去。

       黑龙江。

       浅滩

       用达斡儿话或满语,可以将这条大江的名字译为:平安的江。那江水几千年几万年安分守己地流淌,江中既无礁石险滩也无急流漩涡。虽说是本国疆土上最冷最北的江,但在这条江上行船,却极少有什么风险。从黑河——漠河,逆流而上,只须在两岸恬淡的原野风光中打打扑克、唠唠咯,开饭时如有江里的大鲤子和鳇鱼,便是口福。再在马达的催眠声中甜美地睡上一觉,如此重复四个昼夜,大江就到了源头。

       要去源头的洛古河,水路全程一千余公里。

       夜气弥漫,白色的双体客船轻盈地顶水起航。风却顺,托舟举手之劳、不费吹灰之力。只唯恐风顺得天一亮就到了终点,心里巴望出点什么事才好。晚风黑得神秘,罩住两岸的旷野村镇,让人觉得似在遥远又深不可测的黑海中航行。只有大江,蜕去了白昼的玄衫,在远天闪烁的星群和忽明忽暗的航标灯辉映下,江面亮晃晃地铺上一层银箔。

       忽然船底发生惊天动地的巨响,那巨响来得特别,船的四壁似遭到无数锋利的石块袭击,又似有粗重的金属互相敲击。马达发出绝望的颤抖,舱壁的灯摇摇欲坠。船身似乎就要断裂,却还竟然跌跌撞撞地挣扎,有什么巨大的力量将它死死拽住,它哼哼着,呻吟着,终于,不动了。

       有水手们急促的脚步声上上下下地冲上甲板,有喊声、吼声,忙而不乱。有人说,是船搁浅。

       只见那船身几乎已横了过来,将船头对着江岸、微微喘息着,似要摆脱江底那双魔爪的纠缠。却无济于事。船头灯雪亮的光柱射出去老远,大江在黑暗中显得更白。

       今年水瘦。

       没事。江底除了泥就是石头子儿,没啥玩艺儿,船坏不了。

       照这情形往上走,浅滩可不老少。

       有乘客三三两两在船舷上议论,声音从浓黑的夜雾中钻过来。马达已无可奈何地熄火,整条船停止了呼吸,奄奄一息地瘫软虚浮。江上静寂,唯有船灯亮着,照见洪荒原野上茫无边际的黑暗,也照见自己的孤独。它似被世界抛弃的一条小船,在这渺无人迹的国土尽头,遭受着比沉船更为难耐的寂寞。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沉入了江底还是压根儿甩出了地球之外,也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去。它眼前明明有光亮,却被吞没在黑暗中;它身上明明有力气,却被困陷在淤泥中;它心中明明有勇气,却消耗在无谓的等待中。

       它过得了险滩,却过不了浅滩么?

       它过得了险滩,却过不了浅滩。也许就因为险滩太险,而浅滩又太浅了。

       它无声无息地钉在黑暗中,如同江心一块突起的礁石。

       却竟然没有人抱怨,没有人责难。只有人悄悄地?到驾驶台上去,想看看那个大鼻子船长如何趴在江图上一根接一根抽烟,听听那些磨拳擦掌的水手们吵吵巴火。再后来连窗户也懒得趴了,只把信任交给那些满身机油的水手们。客舱里,老爷子枕着自己的行李睡了,行李里有在黑河街里百货买回的电饭锅和电动玩具,会让他做个好梦;妈妈搂着娃娃蜷在长椅上睡去了,娃娃的口水淌出一条小河……没有人抱怨、没有人责难。大江瘦了是因为它一向给得太多,船浅住了就是说大江累了,担不起这多人的重量,要歇歇,歇足了,没准儿明天一早下场透雨。江水就会猛涨上个半尺……

       人们很宽容,很谅解。他们习惯忍受飞来的灾祸,习惯于服从命运的安排。浅滩,就像人生、就像人这一辈子,真要顺顺当当、平平安安啥坎儿没有,还倒怪了,倒叫人心里不踏实。浅船说明船大,没听说小船浅住的,船也像人呐……